谢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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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数以百计的
贝壳中间,我寻找
我那枚贝壳似的纽扣

【叶蓝】芋羹薯糜——谈谈《番薯记》背后的故事

 @伊冯 拖欠了很久的点梗!还被我写走形了……祝、祝你好心情(?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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报告题目:芋羹薯糜——谈谈《番薯记》背后的故事

报告人:许博远


(主持人发言后)

谢谢你的介绍,很高兴今天有这个机会和大家聊聊这件事......不,谢谢你,不用扶我,还没那么老......还没那么老,对吧。

本来他们喊我做一个剧本创作的报告,我说算了吧,野路子而已,没的把学院派的小同志们给带糊涂了,有这功夫不如请个大师讲讲。又和我说,人其实也不多,主要是有几个喜欢《番薯记》的朋友,一直想见我,跟院里磨了一阵子了。我也知道他是捧我,但听得挺高兴,就来了。改了个题目,也不至于误人子弟,想着这样来的人应该不太多。今儿到会场一看,好家伙,果然不过几个人。(台下众人笑)

来,坐近点。就我们几个,你们放松放松,我也放松放松。

《番薯记》这个故事,我想写已经有一阵子了。很有一阵子了。所以猛一下子让我讲它的背后的故事,倒有些讲不出来了,你们见谅。

就从名字讲起吧。为了这个名字,之前很有几个人别出心裁,请我吃红薯宴——谢谢他们费心——但我现在看到红薯就难受,什么食欲都没有。看“红薯”二字都烦。一开始要叫“红薯记”的,说算了吧,倒胃口。地瓜也不好,据说有的地方管土豆叫地瓜?那就叫番薯吧,只讨一半的嫌,勉勉强强忍了。

主要是吃伤了,两三辈子的红薯都在那几年吃掉了。想起瓜菜代,都觉得比烤红薯香。米饭最好吃,颗粒分明,拌上酱油,我到现在都能一顿吃两碗。肉也好,煎炒烹炸,怎么做都香,尤其是半肥半瘦的,烤到表皮微黄,油滋滋作响,里面的肉才刚刚熟,抹上酱,那滋味!

后来说这样不行,不够养生。要说菜,菠菜就不错了,便宜,买一大把回来煮汤,打两个鸭蛋做蛋花汤,挺好。豌豆尖肉丸汤,肉丸里要搓一点花椒面的,有的人喝不惯,我也喜欢,爽口。香椿,这算个时令菜。时令菜好啊,有时令菜基本就有收成。

我吃得不细,那些精致玩意吃不来,要求就一个:大口。大口饭,大口肉,大口菜,大口汤。舒坦。

这话还是别人教我的。

那时我是个小年轻,刚毕业没毕业的,到村里举目无亲。怀着干点事业的热情吧,刚好又碰上老天爷不赏脸,村里面吃的哪比得上城里,落差一下子就出来了。

什么都吃不上的时候,全靠那人拿红薯给我。那时候真不懂事,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读书人架子,满脑子都是志士不饮盗泉之水之类的,全靠他开导。到和他熟了的时候,已经红薯吃到难受,厉害的时候闻到味道就干呕。

有次我实在吃不下了,饿,可就是不想吃红薯,他也不说话,端着碗在边上坐着,看着我笑。我闻着红薯味,肚子翻江倒海,呕又呕不出来,见他在笑,就气。我说你干嘛,看热闹啊?他说,我看你像是怀了,想着拿什么补一补好呢。(笑)

你们别笑我。当时饿得浮肿,消化也不行,肚子是大。再加上我是躺着,他是坐着,看着确实不太像话。

我当时可生气了,恐怕还有点莫名其妙的委屈在里头,冲着他骂了一顿。具体说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,反正不太想回忆。今天敢把这事拿出来讲,虽说是看着人少,但也花了我很多勇气的,知道吧。(掌声)

难为他好脾气,自己饿着,拿东西给我吃,还被我骂。对不住他。后来那碗红薯汤我还是喝了,算是他当药给我灌下去的。就跟哄三岁小孩喝药一样,一会儿说好喝的,加了糖——其实没有——一会儿保证这是最后一口,一会儿又讲不是红薯,只是闻起来像,不信尝尝。清醒过来几乎要没脸见他,真是对不住他。

他倒是没当回事,有次随口提到了,他说我当时在发烧,我也不知道是不是。“大口吃就是最好吃”也是他那时候说的,我记不得原话了,大概就这个意思。多难喝的红薯汤,大口吞下去,那也是活下去的保障,自然满足。我知道他什么意思,他估计确实也不太在意……但是现在想来还是很丢脸。

不过我在他跟前丢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。习惯了就好。

就那次闹了之后,有几天都没见过他。一开始是我躲他,过了两天觉得不行,还是要和人道个歉,结果找不到踪影了。他是大忙人,平时基本都在炼钢厂、兴欣园和食堂来回跑,结果我去问,每个人都见过他,可他哪儿都不在。我有点急,跑后山去找,转了两圈碰上他,我问,你干嘛呢。他看着挺高兴的,拽着我,说,来得好,过来,送你个礼物。

我跟过去就定住了。他居然在开小灶。(笑,掌声)

我当时有些生气。之前可能没说清楚,我们村最难的那一阵子,大半的伙食都是靠他和他朋友想的办法。一开始是去食堂偷存粮,偷了后一部分拿出来吃,留了些长得好的,他们在后山开了块地,自己悄悄种。当时天还冷,弄了几块白布,涂上油,支个架子捂严实了,盖在地上。油半偷半买,哎,可贵了。我看弄的那套和现在大棚估计是一个道理。

村里为了放卫星,深翻地,多撒肥。后山没这个条件,他说没事,按老一套的来,也不要图多了,能长出来、有产出,就是好的。果然有,我们村最开始就靠兴欣园撑着了——对,我们喊那片地叫兴欣园,兴茂欢欣的兴欣。一开始说叫星星园吧,星星之火可以燎原,说不好,什么猩猩狒狒的。就叫兴欣,兴是盼天时地利幼苗壮,欣是盼人和。

所以他算是管我们村粮的,居然在开小灶?!

他拽着我过去,一口锅架在火上咕嘟嘟地煮,冒的白烟都透着香气。揭开盖子一看,他不知道从哪儿弄了几只鸟,究竟什么鸟我也不知道,炖得肉都烂了,化在汤里;也可能本来就没什么肉,不知道。汤里翻着点可怜的小鱼,瘦巴巴的,皮包着骨头,反正一股脑丢进去了。

他说,一份大礼,感不感动?

然后,呃,然后我口水就下来了。(台下众人笑)

随你们笑吧,我说了,丢脸这事,丢着丢着也就习惯了。

不过那汤真的好喝,天上人间难寻……哎我不是在讲红薯吗?怎么又变成肉了?完了,这次报告的标题真要成摆设了。

还是讲红薯吧。也不全是熬的红薯汤、红薯粥,还是吃过几次烤的。

第一次吃是什么时候已经记不清了。后来吃红薯主要都是烤的。那时候他调走了,也就没人端个碗过来找我了。

我虽然不记得头回吃烤红薯的具体时间,但反正是个比较冷的夜里。黢黑一片,远山层层叠叠,只有一片安静的影子。四周无人无村,荒草干枯,月亮出来时,便闪着银白色的光。风从一头吹来,毫不受阻碍地奔向另一头。

我们在倒塌的土墙边上生火。火星迸出来,树枝枯草噼啪作响。我不敢直视那团火,就像不敢看太阳那样,或者是怕眼睛进火星,我说不好。他不怕,他盯着火瞧,所以我看他眼里也是火的样子。

火光在夜里是暗的,可是又特别亮……就是很烫很烫的那种亮法,不只有光,还有热,叫人口干舌燥,像能把视线烫得缩回来的亮……我再没见过那样的火。那种火能让人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脉搏,它们推挤着皮肤,然后点燃整个人,从皮肉到骨头,从前胸到后背……然后你意识到自己回暖了。

什么?不,不是,不像重生,这个词太重了。比那要轻很多,非常多。一定要说的话,比较像吐了口气出来。

我看着他,他整个人只有一半坐在火光里,另一半靠在了土墙上。他很瘦——那时候我们都很瘦——火光让阴影更加明晰,他看起来几乎是一把骨头。其实还不至于,我没印象我们有饿到那么悲惨的境况。可是看起来就是那样。

他看起来就像一把柴火,正在熊熊燃烧。

(沉默)

怎么说到这里去了。

红薯烤出来皮黑漆漆的,掰开来吃。非常烫,两只手都碰不住,边吹气边用牙磕了吃,吃到最后手、嘴、脸全是黑的。但是红薯有它独有的滋味。我不会说它好吃,你现在要我吃我肯定也敬谢而不敏,可是我也不会讲红薯的坏话。

我记得它是好像是甜的,更多时候没什么味道,但一定有种土里刨出来的顽强气味,带着点腥甜潮味。这是种没什么火气的食物。不像荔枝木瓜之类的,几口下去就能吃出来蓬勃旺盛、乃至于灼人的热情;也不像西瓜梨子,水多而清凉。红薯是属土的食物。

唉,不想了,胃难受。(笑)

后来出了点事吧,他被调走了。也没多远,就隔了一个村子的距离,但在那时就很远了。

他算是因祸得福,那整个村子里的人理念都同他差不多。或者说是,就是因为有差不多的理念,他们才会在那个村子里聚起来。他们都不是简简单单一纸调令就能束缚住的人。

兴欣园还有人在打理。一开始是陈姐,后来换了伍大哥……我后来就没回去过了,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。听说还留着呢。

反正一切都在好转。他有时候会回来转转,看看自己一手带起来的炼钢厂。我觉得他就是在偷懒,每次过去什么都不做,就往墙上一靠,看着我们干活,肯定很得意。有次我瞪他,被他看到了,他冲我招手,说过来呀小许同志。

我不理他,继续干活。他换了个位置,就在我边上,继续靠着。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我,但就是觉得很烦躁,有种……想做点什么的冲动。我说过了,那时候我是个小年轻,还是个端着架子戴着眼镜的小年轻,有点力气就写日记,把格言刻在桌板上,能站起来就要把被子叠整齐。你们大概知道我年轻时什么样了。

我在他面前虽然丢了很多次脸,但还是爱面子。(笑)所以我没法像其他人一样凑到他边上,说些“你咋老不来老子他娘的想死你了”之类的话。最后我只是看了他一眼。

幸亏你们人少,不然我可说不出这么多年轻时的荒唐事……我真的要说吗?(台下:要!)你们等一下,我运个气。

嗯,好吧。概括来说,我就看了他一眼,就一眼,然后就断片了,直到他问我“这么好看?”,我才回过神。工友都在边上看着我们嘻嘻笑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,可能是气急了,可能是还没缓过神——我冲上去咬了他一口。

对,咬了他一口。我就跟出膛的炮弹一样冲了过去,把他按在墙上,然后狠狠咬了他的左脸。打架用的那种,他半边脸都青了,我真是失心疯。

我非常懊恼……对,你说得对,反正都习惯了。谢谢你。

咬完我就后悔了,他跑了这么远回来看一眼,好心好意招呼我,结果碰上我不知道抽哪门子风。结果他揉着脸吸气站了起来,说,你干嘛,想吃肉也不是这个吃法啊。看看现在,连滴血都没喝到,白耗那么多力气,亏不亏?

大家一下就笑了。他拽着我的手腕不让我走,说,我和大学生现在有点私人恩怨要解决,你们没意见吧?所有人都说没有,热情欢送他把我拎走。

总而言之,那天他带我去吃了肉。(笑,掌声)炸麻雀。

后来有时候他会给我带烤红薯。揣在怀里,他从那边闲闲走过来,身上冒着点汗,掏出红薯来还是温热的。我和他抱怨过这边红薯越来越小,也越来越难吃。恐怕他对我之前吃红薯吃到吐还有印象,所以他给的红薯都是甜的,给我改善伙食。有一次甚至烤出糖来了,皮上黏黏的,渗出半透明的胶一样的糖。

其实再改善又能怎样,除了红薯还是红薯……哪怕他不这样费心,我也能活下来的。我那时已经明白食物有多重要了,哪怕是灌,也会撑开喉咙给自己灌下去。因为我特别想活,那段时期是我求生欲的顶峰,因为一切都在变好,我想看到它走上正轨,特别想。

我自认没什么坏毛病,最糟糕的就是馋嘴,那也是他惯出来的。

再往后我跟他有过一阵子通信,有时信里写点闲话,他也当真。明明半句真话半句假话的是他,到信上特别较真。去了山后,路上看到了一朵向日葵,觉得他肯定喜欢,想告诉他,又怕他第一反应是葵瓜子。上次就是这样,跟他说看到有野甘蔗,想到了竹子,下一次送东西来就带了几块糖。

之前和大春出去采风,我说你看到了吗,那儿有猪圈。他说,嗯。我说,还有牛啊。他说是啊。我说,看,好大一群羊。大春不耐烦了,说,你到底要干嘛啊,又不是没见过。

我说我没事,就是有点想吃肉。(笑)

你们看,我现在腿脚好使,耳朵不聋,眼睛不瞎,脑子里还能想点事情。但我有个养生大忌,我嘴馋。这都该怪他。

但我能活到现在,为这谢谢他。

现在我就有点嘴馋。时间差不多了吧,你们饿吗……啊,是差不多了,今天尝尝你们学校的食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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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:提问环节?有什么好问的?我整场基本没有讲《番薯记》相关的事情,实在对不起。不如这样吧,在座有看过的吗,有什么疑惑吗?我知道这个故事我没讲好,向看过的人说声抱歉……啊,那边那位穿黑白条纹的男同学。

甲:许老师好。这么说吧,我注意到结尾有句“你看看,什么人啊这是”,我想问一下那是在说谁?蓝河吗?

许:呃,不是蓝河,那是......另一个人。总而言之,那句话是在说君莫笑的。

甲:君莫笑不是一直没有出场吗?

许:是的。(沉默)是这样的。我们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演员,所以君莫笑所有的片段都被删改了。这也是为什么最后展现给大家的是一个凌乱无序的故事,很对不住大家。

乙:老师下午好,我想问一下,蓝河的故事是取材于您今天讲的这段经历吗?

许:下午好。是的。

乙:那您今天讲述的那位“他”是故事里夜雨声烦的原型吗?

许:不是,夜雨声烦的原型是位我非常敬佩也非常喜爱的人,我当初是听了他的故事才决定去那个村子的。

乙:那……

许:(打断)谢谢你。

丙:许老好。请问君莫笑在蓝河的故事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?

许:嗯……我说不好。但我们可以换个角度看这个问题:把君莫笑所有的戏份都删减掉之后,我们看到这个故事支离破碎。他的转变、他的成长突然都变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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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顿饭实在扫兴。

食堂为什么能让红薯看起来那么像南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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