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畦

【伍晨个人向】一块石头这样说

有一阵子，身边的同学都流行养宠物石头。他们会带着自己的石头来上学，给它们起各式各样亲昵的名字，抚慰它，和它说话，在吃饭时注意洒些水，好让自己的宝贝石头不至于渴死。即使这么多年过去，伍晨仍不能理解这件事——那只是一块石头。如果把它放在潮湿阴暗的角落里，或许还能长出青苔，可同学越是珍重地抱着它，它越不过是一块干净的、灰色的、坚硬的、粗糙的……死气沉沉的石头。

这是石头吧？他问自己的同桌。

是。同桌说，这是我的石头。

同桌的重音像一只漂亮的鸟，骄傲又美丽地落在“我的”二字上面。可伍晨就像所有在裤兜里揣着弹弓的男孩一样，丝毫不能理解这种近乎炫耀的行为，只莫名其妙地看着同桌，失望道，就是块石头？

它既不能唧唧叫，也不能汪汪叫，不会长大，也不能发光，甚至用来打人都不趁手，伍晨不理解这种东西有什么被当作宠物的意义。

大概十几年之后，伍晨的世界里又出现了一件身边所有人都在做的事情，那就是打游戏。更准确地说，打一款名为“荣耀”的游戏。这回，伍晨和广大人民群众一起，彻底地栽进了这个游戏中。

他似乎一直过得挺顺，无论做什么事，他虽不是数一数二的那几个，但总还说得过去，甚至能获得不少赞誉。中等偏上，每当有人问起他对自己的评价，他都这样说，中等偏上，学习如是，打游戏也如是。而相比于学习，他似乎在游戏方面更有天赋，因此当有人问他是否打算加入战队时，他没多考虑就答应了。

战队叫无极。没有极限，队长说。这个名字令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几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。他和当时的女友坐到影院里，屏幕亮起来，演员开始对话，女友聚精会神地看着，把爆米花桶向他这边推了推。最终头顶灯光亮起，他走出影厅，满脑子只剩下女友盯着荧幕亮晶晶的眼睛，以及那桶爆米花甜滋滋的奶油味。现在他已经不记得那部片子到底说什么了，好像很火吧，这是个好兆头，他们的战队应该也能在荣耀圈里火起来。

他们租了个房子，轮流做饭，轮流打扫。队员之间迅速熟悉起来，配合起来也更有默契，很快地，他们几乎无法在网游中找到对手了。他们打竞技场的时候，逐渐有固定的观众进来围观，对手在见到他们的ID时，有时也能认出来，然后高呼一声“卧槽”，又懊恼又兴奋地请他们手下留情。

他们实力确实不弱。组了职业战队后日日训练，又在装备上下了不少功夫，与一般玩家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，到后来打竞技场近乎碾压。在围观群众的赞扬声和日渐无聊的胜利中，他们开始追求一些更加……大的东西，比如数据。胜利不是重要的，重要的是剩了多少血，连胜多少场，一场多少秒。要暴击，要快，要爽。十几二十岁的人，并不以为时间是多么珍贵的东西，只用它换取一场接一场碾压菜鸟的快感。

伍晨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如此。他对漂亮数据的沉迷在挑战赛开始前一个月达到了顶峰。他整日整夜泡在竞技场中，匹配一些无需费多少精神就可以击败的对手，并在看见带牧师的骑士这样的组合时轻声骂一句，然后火速退场。

那时候他们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将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，一日杀出便将震惊荣耀职业圈。花果山里小猴子的玩闹已经无法提起他们的兴趣了，他们现在只盼能会一会天庭人马。他们在荣耀论坛里搜索与自己相关的帖子，想象那些职业选手现在正在研究自己的竞技场战绩，并为这样的猜想而哈哈大笑。

就在这种欢乐的、微醺的、啤酒泡沫一样的气氛中，伍晨的连胜记录被破了。对方那个战斗法师的装备破破烂烂，别说没有橙装，那点装备甚至都组不成套装，有几件穿在一起伍晨看着都别扭。但那个操作好得简直见了鬼，点卡得太精准了，总能在他出招前最后一刻闪开，攻击又都正好落在伍晨反应不过来的空隙处，因此哪怕伤害不高，伍晨竟没做出多少有效防御，被一点点磨光了血条。角色缓缓倒下，界面变得灰白，看腻了金色的“胜利”字样，这种场面他突然看着眼生。伍晨足足愣了两秒才点了“确定”，出来看时，房间频道里已经炸锅了。

他如今也算小有名气，房间边上有不少围观的，如今纷纷在刷：“我去，高科技人才啊！”“挂狗死家！”“就冲你这份嚣张，举报好走不送！”

伍晨面子上过不去，也跟着嘲讽了一句：“不错啊，这么多人看着都敢用科技啊？”

战法回了个微笑的表情，说：“打得还行。”说完便退了房间。

伍晨连胜纪录被破了，一时半会也没了心情，便也退了房间在主城乱逛。他坐在椅子上，漫不经心地操作着角色，脑子里还在回放战法那句话。

“打得还行。”他的大脑复读道。

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“还行”这种评价了，自从装备上去后，自从他开始刷数据后，自从……从他小有名气开始，掌声和赞美便纷至沓来。称赞的话确实不需要花钱，围观的群众便从不吝惜他们的好听话。鲜花如潮水般涌来，又如洪水般淹没他。在绚烂又芬芳的漩涡里，他丢失了方向。花瓣迷香之下，他突然听见一声“还行”，便像从美梦中被叫醒的人一样恼怒，也像昏睡中突然惊醒一样惊慌。他不曾预料到的失败，屏幕上无声的黑白画面，在他脑中惊雷般炸响。

那个战法的重音不在“还行”上。这两字虽然对伍晨而言无比沉重，那边说出来却语气平平，只不过在阐述一个人人可见的事实罢了。对面的语气重音落在了“打”上，言下之意是，打得还行，其他方面就不那么行了。

什么意思？伍晨恼火地想，讽刺我什么？我怎么了？怎么样也比你这个挂……咦？

他愣在电脑前，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把那场几分钟的比赛翻来覆去想了几遍，突然出了一身的冷汗。

那不是外挂。没有挂可以做到那么灵活、那么有弹性、那么洞察人心。荣耀的游戏环境非常好，但他也遇见过外挂，外挂可以飞速地计算、精确地预判路线，但它不可能在与玩家交手两回合后，就能在一个模棱两可的情况下，判断出对面会选择进攻还是防守。

那是人。远超出伍晨以为人的极限的人。

他奔回竞技场，问每一个曾说那是外挂已经举报了的观众，谁记得刚才那个战法ID？

没有人回答。频道里安安静静，所有的观众都没有退出，可是没有人回答。他焦急的问话像落入大海的雨滴，鱼群沉默地看着。

他的惊雷和大雨，像所有夏日的惊雷和大雨一样，在艳阳下消失了。

一旦看见，人就很难忘记什么是颜色。即使那场比赛很快就被观众和队友遗忘了，伍晨却清楚地知道它就在那儿。那是一道伤口，划破了他自以为是的气球，划破他膨胀的飞翔的快乐，露出了真实。露出他橡胶味的、廉价色彩的、软弱无力的真实。

伍晨又一次成了宠物石头之外的人。他无法理解周围人的快乐，只能费解地看着，如果他发问，如果他试图讲理，其他人就会生气。石头怎么能当宠物？竞技场数据怎么能当战绩？你们为什么要生气？

多年以后，伍晨终于明白这种分歧无关对错。只不过相较于战队，他的惊蛰来得太早了一些。队友们一直等到挑战赛开始，才从飘飘然中回过神来，鲜明地意识到这个问题：职业赛场和竞技场是完全、完全、完全不同的两个战场，在二者之间有一个巨大的技术鸿沟。人不能通过在断崖下蹦跳上山，同样的，选手也不能通过竞技场的练习达到职业水平。

队友们终于开始重视伍晨排出的训练计划表，把成绩稳定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局面。这样的成绩很难说好看，但对于新队而言也算拿得出手——伍晨有时想，自己的人生履历似乎总是这样，不论什么事，都堪堪拿得出手。

带着这样堪堪拿得出手的成绩，他时不时会觉得对不起战队的粉丝。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守在房间里，在频道中刷着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必胜话语，如果比赛输了，有时粉丝甚至会反过来安慰他们，说打得很有风度，虽败犹荣。你们图什么呢？伍晨想问，我们什么都给不了你，没有物质方面的利益，没有快乐与荣誉，甚至无法提供说出“我是他们的粉”时的底气。

他这种惶恐在偶然的一次直播时到达了巅峰。

来自哪个电竞杂志的小姑娘联系了他们，说想直播采访无极战队，队员们照常训练，只需要在镜头过来时，抽空说两句话便好。老板应下了这活，到那日果然是该做什么便做什么，训练的训练，吃东西的吃东西，休息的也回房休息了。伍晨见那小姑娘举着自拍杆一直小声说话，场面有些尴尬，便走过去主动搭话，问这是哪个平台啊，问观众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，顺便提了一点最近的训练内容，表示战队还会继续加油。

他在队中技术算好的，估计是有粉的，在他靠过去看屏幕上飘过的字时，屏幕突然刷过了一串礼物。他也不懂，乐呵呵地问，这是什么？豪车啊？送我的啊？哦谢谢谢谢，挺好看的。

边上的小姑娘举着自拍杆，接了一句，看，这才是吸引注意力的正确方式，要砸就要砸大价钱！再来一辆嘛！

伍晨吓了一跳，和姑娘说我来举着吧，你去边上歇会，等女孩走远了凑到手机边上悄声问，刚刚那个特效要钱啊？

网络直播有些延迟，他花了一些时间才从网友那里弄懂了“礼物”是什么概念，赶快低声说，别送别送，白白便宜了直播平台，留着自个儿吃点好的，啊？

正说着，又有土豪连着刷了好几辆豪车。伍晨皱着眉翻出对方的ID，指名道姓地说，某某某，说了别送啊，就是个特效而已，有这钱干什么不好呢。那个ID过了一阵子回话道，我就乐意砸钱让你看看好看的特效。

那天送走小姑娘后，伍晨仍在想这件事。怎么会有一个陌生人兴高采烈地花钱，只为了让另一个陌生人看几秒钟手机屏幕上小小的、金光闪闪的特效？他一时间竟分不出来这是不是悲哀了。

那天夜里，他躺在床上，觉得自己就像一块具有自我意识的宠物石头。

为什么？他想，我有什么值得让人这样喜欢的？！他的意识飘到大厅中，来到了大厅墙壁上挂的一块白板前。他无数次在这块白板面前停留，以至于他现在可以毫不费力地在脑海中看见它，同时看见它上面黑色油性笔写了又擦擦了又写的战绩……堪堪拿得出手的战绩。

他有种强烈的预感，他们会辜负粉丝热烈而真诚的祝愿。他觉得愧疚，不知是因为已经取得的战果，还是因为尚未到来的未来。

在第七赛季的时候，队长离开了。郁宏亮离开前，私下里找他吃过一次烧烤。他们坐在路边摊的板凳上，桌面油光锃亮，白色的烟飘来飘去，昭示着风的方向。啤酒瓶在他们脚边堆积，郁宏亮拍着胸口的队徽，说，无极，嘿，无极。伍晨说你喝醉了，我们回去吧。郁宏亮说你胡扯，啤酒怎么可能喝醉人，你就是不想听我下面的话而已。

伍晨看着自己的队长，郁宏亮的眼睛亮得惊人。郁宏亮说，怎么可能无极，这就是我们的极限。他说这话的时候，认真得近乎伤心。伍晨看了看他，说，你……

他的话被打断了。老板端着一盘牛肉一盘羊肉过来，说，是你们的吧？伍晨看了看，说是。

盘子被放下。肉被串在竹签上，吱吱冒着油，孜然粉香味浓郁。郁宏亮咬了一口，说，嗯，不错。伍晨也拿了一根，尝了尝，说，是，不错。他看着对面专心致志从竹签上剔下最后一点肉的队长想，是，我们战队到极限了，但至少我可以再在极限处多撑一会儿。

他们回去的路上，路过了一个炒栗子的摊。大锅里传出好听的沙沙声，甜滋滋热乎乎的糖味漂浮在火光与灯光中，栗子咧开嘴，露出漂亮的板栗肉。伍晨看了会，酒精令他有些晕乎乎的，他突然好奇起一个荒谬的问题：栗子是在笑，还在在疼呢？大概他站得有点久，郁宏亮误会了他的意思，抢上前去买了半斤。

那半斤栗子最后在他桌上慢慢变凉，糖结在一起，黏糊糊的。他抓着凉掉的板栗时，想到的居然是炒板栗里面，那种黑黑的、滚烫的小石子。它们不会裂开。它们在极限温度干熬，甜滋滋的。

队长的离去令队里人心浮动，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他们表现惨淡的战绩。对上嘉世的时候，甚至有几个队员明确地表示自己不想去。反正赢不了，还不如省点劲，他们说。

不行。伍晨坚持道，全员到场，照常上场。输也要输得有风度。

他或许是唯一一个仍然斗志昂扬的队员。团队赛时嘉世采取了豪门战术，直接以核心角色碾压无极团队。伍晨在团队频道里不断发出警告，收到的回应却只有队友有气无力的闪避。周旋到最后，嘉世的攻击重心完全落在了晓枪身上。炮弹和枪火如雨般落在他的四周，枪炮师本就不以灵敏见长，他避无可避，干脆架起了炮架，只追求给嘉世最大的伤害。

伍晨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豪情。谁不知道自己会输？他只是不甘心这样温顺地输掉。

角色倒下时，伍晨看见频道里几乎同时跳出两句话。

一叶之秋：意识不错。

沐雨橙风：打得很好！

很难找到什么词汇描述伍晨此刻的心情。他似乎输了，又似乎赢了。可敌人是谁，他居然不知道。赛后翻看录像时，他才发现就在那痛快淋漓又神经紧绷的几秒内，自己完成了多少训练时根本无法完成的操作。

赛后从选手通道离开时，他看见嘉世战队从另一侧走过来。叶秋和苏沐橙走在队伍末尾，聊着什么，看到他时，苏沐橙目光凝住了几秒，大约是在回忆选手资料，然后突然遥遥挥了挥手，口型夸张地比划道“晓枪”，附了个大拇指的“棒”。

伍晨笑了笑，指了指对方，然后高高举起双手比了大拇指，无声地、夸张地说道：“你，更棒！”

两队的枪炮师，在选手通道里真心实意地互吹。

风起云涌，后面的故事很多人都知晓。无极与兴欣在第九赛季相遇，最终没有撑过去。伍晨转会去了兴欣，疯狂被骂，并在与嘉世的对抗中，发挥了重要的作用。

在叶修告诉他挑战赛决赛需要他上场时，伍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为什么是我？

和之前他无数次茫然的疑问不同，叶修给了他清晰明确的回答：因为你是枪炮师。

这个答案让他安心。这不是多么温情或者振奋人心的答案，可它坚实、可靠，一听就知道是真的。

在无数次拼尽全力的练习、反复复盘的磨合后，比赛的前一天晚上，他做了一个梦。他回到了小学的科学课，科学老师站在讲台上，告诉他们，我们能见到的星星，离我们都很远，但它们能放出巨大的能量，它们燃烧自己，然后在很多年以后，我们便能看见它们。

同桌坐在他边上，手伸进桌肚里。他知道，同桌正在爱抚自己的宠物石头。

他醒来时是凌晨。他躺在床上，想，叶修，苏沐橙，唐柔，包荣兴，等等等等，这些都是要留在荣耀史上的名字，这些都是会发光的星星。自己不会发光，却受到生活的赠与，那么自己应该是块宠物石头了。

你所能见到的星星，都会发光。它们炽热、明亮，发出的信号穿过那样遥远的时空，落在了人们眼中。漫天的星星，都是火球。

可他想，没关系，宇宙中除了那些闪耀的恒星之外，还有很多很多其他不会发光的星星，从某种角度上讲，它们都是石头。行星不会发光，卫星不会发光，还有好多好多我说不出的天文名词，它们都不会发光。可它们仍然在宇宙中生生灭灭，和生生灭灭的恒星一样。

诞生出人类这种生命的地球，也只是一块不会发光的石头。

石头不仅仅可以当宠物。石头可以做任何事。如果我们需要石头当宠物，那只能是因为我们必须要爱上什么东西。

这不是为了石头，而是为了人。一块石头这样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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祝我自己生日快乐。

如果噜看到——我们知道夜空中除了繁星，还有月亮，它看起来好像在发光。人们赞美它几千年，畏惧它几千年，最终发现那就是一块石头，夜夜反射着太阳光。

它不如太阳明亮，很可能永远也不会。太阳并不以为月亮对自己有多大损害，依旧日日升起。可向日葵转过头去，睡莲关起门，而夜丁香十分羞愧。

当一块石头，并不是多么糟糕的事情。你令我十分羞愧。祝你生日快乐，并衷心祝你有足够的勇气承担责任。